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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枪口下的童年

来源:未知来源 日期:2015-03-31 12:00

    我的家在岳阳县麻塘乡石家庄,位于新墙河北岸,离河仅两华里。1938年11月,日军侵犯岳阳,就一直驻守在新墙河以北地区。新墙河以南则为国民党军队防守。日军曾4次越过新墙河进攻国民党军队。我村则常年驻扎日本鬼子,离我家仅半华里的高山庙,是日军监视国民党军队的前哨阵地。从五岁起,我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整整生活了七年。这是血泪交织的七年,是悲惨辛酸的七年,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七年!

1938 年11月,虽值秋末冬初,却风和日丽,秋高气爽。我们一群五六岁的伙伴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大人的满脸愁云,我们感染到不祥的预兆。有一天,突然远方传来飞机声、大炮声,一个刚从外地回来的堂伯在地坪中央高声喊:日本鬼子要来了,快准备跑!刚过五岁的我,父母在几个月前被迫逃难去了长沙,把我托付给祖父母带养,可他们年纪已大,怎能跑?正当我们急得团团转时,好心的华春伯说:带几件换洗衣服跟我跑吧!我流泪告别祖父母,背着一个小包袱和大人一起跑到横塘姜,这时枪炮声越来越近,不能再跑了,大家分散藏到熟人家里。横塘姜离麻布大山很近,人头、树木都隐约可见。当时我毕竟太小,不知战争的残酷,加上好奇心的驱使,便和三个小伙伴爬到窗台上向外看,呀!麻布山硝烟四起,枪声不断,枪弹的火光闪烁不停,一排排日本鬼子端着刺刀向山上冲,跟着一阵枪炮像泼水一样向山下倒,鬼子倒了一片后,一个拿东洋刀的鬼子在山下大叫,鬼子又向上冲,接着又倒了一大片,这样持续了大半天,日本鬼子的太阳旗插到了山顶上。后来听大人说,国民党一个营的军队没人投降,没人退却,为国家、为民族壮烈牺牲。

接着我们看到一群日本鬼子抬着伤兵向我们住地走来,我们赶快从窗户上下来钻到床底下。过一阵,听到大喊大叫,日本鬼子砸门进屋了,见物就砸,见人就打,把我们几个小孩从床底下拖出来,用刺刀逼着我们和大人一起到大晒谷坪站着,四周站着荷枪的鬼子,有几个动作迟缓的老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一个带眼镜的鬼子站到土堆上哇啦哇啦的讲,旁边的通事(翻译)跟着说:你们要当良民,好好的种田地,不听话就“死啦,死啦的!”然后把青壮年拉出来为他们抬伤兵,送食物。我们石家庄来的人在他们刺刀的押送下回了家。从此就开始了我七年漫长的“亡国奴”生活!

日军来后的第三年,高山庙里的鬼子逼着我们屋场几户人家搬走,说要用拆掉房子的木料和砖头修碉堡,祖父母和其他几家人死活不肯搬。隔壁的庄生叔向我们呶嘴示意,我们悄悄溜出门,庄生叔小声说,快!我们找“宣抚班”(管高山庙哨所的上司)报告去。几个人到了两里外的汤家牌“宣抚班”的办公地。守门的鬼子不听我们诉说,不让进门,还把枪托往大人们身上打。庄生叔对我说,你小,他们不会对你怎样,你先高声喊,我们再叫。我已经八岁了,尽管有点怕,当想到拆了房,寒冬腊月我家祖孙几人往哪儿去呀!咬咬牙拼命叫开了:“你们要拆房子,我们全都死到这里。”大人也跟着叫喊。这时一个穿呢子服的鬼子走出营门吼着:“八格牙鲁,你们的,蠢猪,滚回去!”我们只得往家走,拆屋的鬼子终于走了,我们松了一口气,可第二天他们又来了,还嚎叫着:“谁的,到了‘宣抚班’,死啦死啦的!”我们几个人拼命跑到后山上躲进茴洞里。这些家伙天天来呀,防不胜防!庄生叔几个大人半夜逃到外地去了。我怎么办?我这个似乎判了刑的“囚犯”藏哪儿?祖父母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想来想去,最后要我藏到厕所旁的狗笼里。鬼子怕臭,一般不去厕所、猪栏,而当时的狗早已被日本人打死吃掉了。祖父晚上请人帮忙,把一个破大柜挡住笼口,还放上几捆柴草,笼子里放一床破棉絮。一清早我就爬进笼子,笼小,只能半蹲半躺,既无光亮,臭气刺鼻,还有虫子叮咬,老鼠在身旁跑来跑去,真是受罪!吃喝由祖母送到笼口,她拍几声柜门,我就伸手去拿。屎尿则拉在一个罐子里,晚上出笼时带出来,我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流了多少泪啊!要哭还不敢出声!祖母再三叮嘱,无论怎样都不得出声!日本人一来,祖母就大咳几声暗示我。我晚上出笼时,满身臭味,手脚麻木,祖母一遍又一遍为我按摩擦洗,才好过一点。这样持续了近三个月,直到要拆屋的鬼子调往外地,我才出笼。这时手脚僵直,讲话舌头难转弯,像痴呆儿,而满身的疥疮,更是又痒又痛。祖母一边为我用艾叶洗,一边流泪说:“可怜啦!造的什么孽!”三个月的苦水道不尽说不完。至今想起,仍难抑制老泪纵横!它给我造成终身的恶果,身体受摧残,心灵受伤害,睡眠一直不好,即使勉强入睡,也是恶梦不断,常常一身冷汗淋漓。

    我祖父石旭明,排行第三,村里人喊他“旭三爹”,他乐于帮人分忧解难,邻居的大小事爱和他商量。年轻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很有英俊之气。四书五经学得不深,“增广贤人”之类的杂书却倒背如流,虽无满腹经纶,却也世事通达。他脑子灵活,颇善经商。20世纪30年代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期,在岳阳老城南正街开了家“勃然兴粮行”,在农村建了一栋三四百平方米的楼房。抗日战争爆发,粮行和货船都被日军飞机炸毁。从此,他精神萎靡,成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人也日益衰老,腰背驼了,行动迟缓,少言寡语。自日军来后,更是一句话不说,成天抱着水烟壶不放。日本人来后第四个冬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家里的木柴乃至桌椅板凳都被日本人烤火烧了。屋后山上的大树全被日本人砍倒,用来烧木炭运往外地。一天晚上,祖父看到一家人冻得发抖,就到自家山上背了一筐木炭回家。第二天日本人发现,到各家搜查。结果在我家灶屋找到。鬼子不由分说,把祖父拖到地坪里,逼他下跪,祖父顶着说,拿我自家山上的东西犯什么法?鬼子根本不听,两个穿大头皮靴的家伙使劲照祖父背上踢,我和祖母抱着祖父,鬼子抽出刺刀强行拉开。接着又抓住祖父前胸倒背着往地上摔,两三下祖父躺在地上不动了,口鼻鲜血直喷。鬼子走后,邻居帮忙把老人抬到床上,过了好一阵才哼一声。我看着大哭起来。祖母边按摩祖父的胸部边喂水。这时我听到他微弱的声音:“不哭,这笔账,我到阎王那里都要讨还!”从此再也没听到他的一句话了。他每天仅喝点水,过了半个月,水也不喝了,气也不喘了,可一双眼睛老睁着,直到把他放进棺材,仍是双目圆睁。大概要在九泉之下看着日本鬼子灭亡吧!这悲惨的一幕至今仍清晰地常在我眼前晃动!

    日军侵占我地后,通过汉奸组织“维持会”宣传帮中国建“皇道乐土”、“共存共荣”等等,纯是骗人的鬼话。鬼子刚来时,穿戴整齐,呢子服、高统靴,个儿不高,但都身强体壮。在光洁的外表下,隐藏一颗极为凶残、野蛮、卑劣的心。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队四次湘北会战都在新墙河一线展开,我家是鬼子进退必经之地,所以我见到的日本兵不说一万,少说也有几千!在众多的鬼子中,我仅见到一个好人。他在我家堂屋里住了两三个月,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从没见他打骂过人,除操练外,经常在本子上写东西,有时还跑到我房里桌上写,有几次看到他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一样,他好几次把红红绿绿的圆粒子糖暗暗塞到我口袋里。除此,我没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好人。我当时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鬼子与众不同?我印象里,鬼子是一群吃人不眨眼的恶魔,凶狠、贪婪、好酒、好色,以杀人为乐,以破坏为荣,真是禽兽不如。他们对中国的奸、淫、烧、杀,罄竹难书。我们村及附近村子被奸淫的妇女无数,他们居然强暴老年妇女。我们屋场一个60多岁的老太婆,竟然被8个鬼子轮奸,听到老人凄惨的叫喊,外面的鬼子竟哈哈大笑!我们附近村里一个徐氏妇女在夹墙里被日本人发现,遭10多个鬼子轮奸至死。她的藏在后山上的丈夫闻讯拿把锄头不顾一切地冲向鬼子,可他怎能斗得过这群野兽啊!终被打得半死,再叫狼狗活活咬死。最后还把他的房子连同老父母和幼儿五人烧成灰烬!更令人发指的是日本人竟多次施放毒气。据日本战俘高泽健儿供述, 1939年9月19日 下午,日军第六师团向新墙河国民党第五十二军阵地雷公山施放毒烟幕,使400多人中毒身亡,同年10月,日军又利用北风向国民党守军发射毒气弹“赤筒”1万多个,毒死700多人。因为我们村是日军阵地,日军发射毒气时,我们闻到一股怪味,祖父母不要我出门,还紧闭门窗,用布蒙着口鼻,但仍然咳嗽不止,眼泪不断。

                           五

 日本人来后,青壮年都逃跑在外,村子里只有老弱病残留守。我家除祖父母外,还有个四叔,他东躲西藏,很少在家,只是偶尔偷偷地回家耕地播种,田地的草比谷物还茂盛,自然收获甚微。七年时光我没好好吃过一餐饱饭,屋前屋后疯长的南瓜就成了我们的主粮。冬天屋里还堆着大南瓜。可天天吃,无盐无油,实难下咽。当时,盐比金银贵,一石谷换不上一斤盐。祖母就叫我在厕所里的土墙上用竹片削下一层白色粉末,用火熬一熬,农村里叫“硝盐”,吃起来一股怪味,可总比无盐好一点。

 物资的极端匮乏,生活的极端困苦,身体受到极大摧残,几岁的孩子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啊!而人的精神生活同样是苦不堪言。人们成天惶恐不安,提心吊胆,今天不知明天的死活,哪有什么乐趣可言!孩子们也无例外,死亡的阴影时时笼罩心头,天天躲躲藏藏,有时半夜三更听到枪炮声、鬼子吆喝声,不得不跑到外面躲起来。7 年时光,很少睡过一个完整的晚上。只有偶尔乘日本人未来,我们几个小伙伴到野外挖野菜、采磨菇、拾柴火,这才可以稍稍松驰一下,但也要轮流“放哨”,一有敌情,立即躲藏。

 在长长的7年时间里,我们村及周围上十里的地方没一处有学校,家庭条件好点的,就暗地请个私塾老师在晚上桐油灯下读“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书,可我没有这样的机遇,从5岁到12岁,从未读书识字,是个全文盲。除了本村及附近见闻外,不知道外面世界的一切。心中装的只有对自身和亲人的伤痛及对日本鬼子不共戴天的仇恨!

    日本鬼子何时能灭亡啊!有一天,我们发现高山庙的鬼子不见了。过了两天,传来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全屋场的人都把碗筷敲得叮当响,那时没有鞭炮啊!外出逃难的人也陆续回家了,我父母及弟妹也回来了。人们脸上出现了多年不见的笑容。这时只见一队队不拿枪的鬼子低着头在门前过。屋场的焱爹站在门前说,我们水井和洗衣塘都被污泥填满了,我们要不要这些鬼子挖干净,给他们两餐饭吃,不给工钱,行不行?大家一致赞同。过去八面威风的鬼子脱下军装光着膀子挖塘泥淘水井,他们吃得多,我们供给的饭菜不能完全填饱肚子,看见有的家伙到猪圈里手抓猪饲料往口里塞。嗬!他们也有今天!

 60 年过去了,但中国人民对日本侵略者在我神州大地犯下的滔天罪行永远不会忘记!就我个人而言,虽年过七十,但一幕幕童年的辛酸往事仍历历在目,沉重万千。7 年,我失去两位亲人,祖父被日本人活活打死,五叔在外逃难时被日军飞机炸死。我个人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国恨家仇,怎能忘怀!“此恨绵绵无尽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