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夜晚，一段真实的历史。

    我们村的老百姓，认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这一夜给我村百姓留下了极好的口碑。

    时间虽已远去，记忆却依旧清晰，虽然那年我还不到十岁。

    我是岳阳县新墙镇前进村东岸屋人。八年抗战，岳阳沦陷，新墙镇也成了日军驻点。鬼子常常在汉奸带领下到我村一带“打掳”（鬼子烧杀掳掠，新墙百姓称“打掳”）。我东岸屋就被鬼子杀死一人，全屋场烧毁房屋十多间。法西斯的强盗行径，害苦了全村老百姓。当年手无寸铁且又无组织的百姓，在日寇面前犹如一盘散沙，对付鬼子的唯一办法就是“跑”。我们那里的村民一谈起“抗日战争时期”，便称作“跑日本”。百姓闻“日本”就跑，见穿黄衣服的跑，见大路上有人把扁担放在肩上也跑，甚至有人从家门前跑过去，也会引起村里一阵恐慌和骚乱，以为又是日本鬼子来“打掳”了!在那灾难深重的日子里，百姓真可谓惶惶不可终日!可当“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时”，竟然也把他们当成了日本鬼子进村！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时分，天气不冷不热。我们家正在吃晚饭。村里忽然有人惊呼：“快跑啊!日本鬼子来了!”

    老百姓第一反应便是“跑”，全屋场的人闻风而跑，已成习惯动作。

    我东岸屋，三面环山，屋后五步就是山，山上树木茂盛，草丛稠密，前村路上见鬼子，往往打开后门，往后山丛林一钻，凭借熟悉的地形，便可逃之夭夭。至于粮食之类的食物，大家早就藏进了各家挖的洞中，一般不易让鬼子抢去。

    我哥哥闻声提起还有饭的炉锅跑！父亲带着姐姐们从后山跑！母亲迅速从灶台上取下大锅沉入门前小水塘（以避鬼子砸锅）后，牵着我拼命跑！全村各家各户的门都来不及关上，其他什么都不顾了，逃命要紧啊!我和母亲刚刚躲进后山，忽听村里又有人悄悄在喊：“不是日本鬼子来了，是中央军啰！”

    当年，我们东岸人见过的只有两种兵，先是中央军，后是日本兵，这些拿枪的都是祸害老百姓的，老百姓都不愿见到他们。“好崽不当兵，当兵的冒好崽”。当兵的惹不起啊!不过中央军毕竟是国军，总比日本强盗好一点吧？我家连年被抓壮丁所累，可谓苦不堪言，哥哥和父亲当然不敢回家，母亲在“鬼子”进村后，带着我和全村老弱病小一起战战兢兢回了家。

    回家后，我们很快发现屋前面地坪里，有很多带枪的兵。但他们都没有进老百姓家，母亲叫我呆在家里，吩咐哪儿也不能去。这时，大门外忽然有两个兵朝我家走来，他们没有带枪，我立即回屋告诉母亲，等到母亲紧张地站在堂屋中央时，两个兵已进了家门，原来他们想向我母亲要借锅煮饭，希望母亲能帮助他们，给他们方便。

    我村曾两次驻扎过中央军，那是两次令人非常害怕的经历。那些中央军先是派先遣人员进村“号房子”。（中央军想住谁家房子就在谁家门上用粉笔编上号，叫“号房子”）。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母亲心想：“糟了!”又是“号房子”来了，但这次当兵的态度十分和霭，语气也十分客气。母亲听到他们的要求后，很小心地告诉当兵的，我们家没有锅，只有灶，家里的锅早就被日本鬼子打破了!母亲很婉转地拒绝了他们。

    母亲的回答，并没有让当兵的生气，他们仍十分耐心地告诉母亲，他们是专门打鬼子的军队，不是中央军。希望母亲帮助他们，他们只在我家煮一顿饭。

    母亲根本弄不清眼前的军队，只知道不要和当兵的往来才有安全。她告诉当兵的我家真的没有锅，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实，还带他们走进了厨房，指着没有锅的灶台，希望用灶台上的两个空空如也的大洞来证明自己每一句话的真实性。

    当兵的似乎也十分明白眼前的一切，望着我家刚刚做过晚饭还略带温热的空灶说：“您家的锅我们不会损坏的，如果损坏，我们一定照价赔偿。”他们还提出，请我们把厨房也借给他们一用。他们的态度一直十分和气。

    母亲从未见过眼前这样和善的兵，她似乎也被他们的诚恳感动了，答应把锅借给他们。当兵的跟着母亲来到门前水塘藏锅处，指着水中小桥说，锅就浸在小桥下边，于是伸手从桥下摸出了两口锅，当兵的立即自己动手把锅抬到了岸上。他们笑着对母亲说：“老乡，我们在家时，对付日本鬼子也是这个办法啊!”当兵的这番话，竟让母亲感到自己跟他们亲近了许多，总觉得眼前的“兵”不同于中央军，还十分热情地答应把家里的厨房也借他们用，并主动把自己家里的柴草也搬来给他们烧。于是，我家的厨房便很自然地成了当兵的临时火房。

    那一夜，他们就住宿在我东岸屋。当年，我村一共有十多户人家，屋场不大。他们就在地坪里、屋檐下借稻草开铺。我家堂屋很大，母亲还请他们在堂屋和偏屋开了铺，我家门板全部取下来给他们当了床板。房屋周围还有哨兵站岗，我不敢出门，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马谁也说不清。那一晚，堂屋的墙上还挂着他们自己带的马灯，显得亮堂堂的。出出进进有男兵，也有女兵，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我就在厨房看他们用我家的锅煮饭。偶尔也帮他们生火，饭熟了，他们还给我锅巴吃，我不再对他们感到害怕了。

    天黑下来了，我记得那晚只有星星，没有月亮。

    忽然大门外进来一个兵，找到我母亲说：“你家是否还有人晚上没回来，如果有就快叫他们回来，在外面很不安全。”并告诉母亲，据刚才他们在我们屋后山上的流动哨兵报告，发现山上有人活动，弄得树林作响，便喝令：“什么人？站住！”可对方不但不听，反而在树林中狂奔起来，其中一个哨兵立即举枪准备射击，被另一名哨兵制止。因为他估计可能是村里的老百姓夜归探消息的，两人一商量便派一哨兵回村报告首长，于是首长便派人通知各家各户，如果家中还有人未回家，一定要把他们喊回来，在外面很不安全，怕误伤人，他们回家完全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母亲十分感激眼前这些兵对百姓的关爱，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因为我家就还有父亲、哥哥、姐姐，都因不知情而躲在山上未归，可把母亲急坏了。这时，一个曾经吓得没有跑得赢的村民易义初，躲在我家草楼上，听见了当兵的对母亲说话内容，从楼上下来，对我母亲说，看来这些兵与中央军不同。他说，他知道村里人都躲在哪里，让他去后山把他们都喊回来。就这样，那天晚上躲在山上的人才敢回家睡觉。父亲和哥哥回家后，听母亲一说，父亲和哥哥也惊出一身冷汗，原来那个被哨兵喝令“站住”的人正是他们！

    八路军在我村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当我起床后，便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堂屋里和屋檐下开铺的稻草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不曾来过任何人一样。连我家原来被借用作床板的大小门板，这些兵也让它们全都恢复了原位。住宿在其他人家的战士也一样，所借东西都如数归还给主人，损坏的东西也照价赔了钱。村里人都夸他们是“从来冒见过的好兵!”

    这样的好兵到底是什么兵？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呢？这些都是村民们议论的中心话题。有人私下传言，那些兵是“八路”，是王震的部队，当时人们不知“八路”，也不知“王震”，直到后来我读中学才知道。解放后，父亲知道了曾住在村里那些从未见过的兵，就是后来的解放军，就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军队，他常常感慨地说，解放军能打胜仗，共产党能夺取天下，完全是必然的!   

     我在《岳阳市志》上看到了关于这一段历史的记载：“1945年3月，王震、王首道率领八路军一二〇师三五九旅主力组成的国民革命军十八集团独立第一游击队约5000人（简称南下支队），进抵平江、岳阳、湘阴等县，支队在岳阳地区往返三次，7月中旬离境挺进华南。”我想，夜宿我东岸屋的八路军就该是这个支队的一部分了。

在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六十周年的大喜日子里，我们不应该忘记为新中国建立而浴血奋战的仁人志士。作为一名岳阳人，我自己也常常怀念那些曾夜宿我东岸村的八路军，包括向我家借锅做饭的那两名战士。

 

（作者系岳阳市十二中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