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已经70岁了。生日这天，我有些彷徨，有些无赖，也有些伤感，怎么一眨眼功夫就到了这把年纪呢？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呀。为了寻觅逝去的年华，于是我翻了一下这几十年所写的日记。其中有一册“专题日记”，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步行串连日记》。它是我用毛边纸手工线装而成，封面用当年人民画报中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剧照裁制，从里到外留有鲜明的“文化大革命”印记。日记从1967年1月7日起至1967年2月18日止，详细记述了42 年前的这40多天步行串连的实况。我几乎一气重读了这册近5万字的不寻常年代的日记。其中的许多趣事，令我感叹、回味、沉思……。

当毛主席的客人

    1966年5月16日，毛主席主持制定《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开始。8月1日，毛主席写信给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赞扬他们“造反有理”，支持他们揪 “走资派”。从此，红卫兵运动风起云涌，遍及全国。9月5日，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外地师生来北京参观革命运动的通知》，全国大、中、小学停课闹革命。后来，出于对毛主席的崇拜，全国各地的大、中学师生便组织起“红卫兵长征队”或“远征队”，走毛主席曾经走过的革命路。这就出现了数以千万计的步行串连队伍。

    我当时正在岳阳县城关镇油榨岭小学（“文化大革命”中改为红卫小学）当民办教师，几位年轻教师坐不住了，我便发起组织了“经风雨见世面”长征队，计划路线是：岳阳——韶山——井冈山——广州——遵义——延安——北京——岳阳。1967年1月8日的日记写道：“我们到县文化革命领导小组领到了如下物品：长征队的大红旗、红绸袖章，步行串连介绍信和足够跑几个月的粮票。”那种高兴、自豪难以自禁。所以第二天的日记就有这样的记述：“两个晚上没有睡好觉，辗转反侧，高兴至极。我们这些井底之蛙要去见世面了，要上井冈山去，到延安去，到北京去，到毛主席身边去。除了幸福，还是幸福。”

    我们一出发，便不知不觉加入到了红卫兵步行串连的伟大队伍中去了。无数南来北往的队伍，沿着京广铁路行进着。人们胸前别着闪红光的毛主席像章，手持红色毛主席语录本，被包上嵌着红色毛主席语录牌，每一支队伍前面都有一面红色大旗引领，上面印有各种名称，如“向北京长征队”、“红太阳远征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等等，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条条红色的巨龙在蠕动着，谌称一道伟大而奇特的风景线。其间尤以长沙——韶山——井岗山的红色人流最为壮观。有几天的日记曾记录了一些细节，现在读来，仍觉趣味盎然。

    1967年1月16日的日记全文：“长沙——黾头市，68里。天气晴朗而温暖。我们向韶山前进着，有两条路，一条是平坦的柏油路，一条是山间小道，红卫兵们都是走的小道。他们说，要锻炼革命意志，坚决不走平坦的公路。就在这条小道上，红旗招展，人流不息，歌声喧天，热闹非凡，等于从长沙到韶山排成了两列 200余里长的红色队伍，一列往韶山，一列往长沙。由于路窄，互相让路时常有不慎碰撞而跌倒的事出现。一位农民告诉我们，这条路每天至少有两万多人来往，小路已经踏成了大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在吸引着无数革命者的心啊！毛主席家乡的人民似乎养成了一种习惯，傍晚时分，就有许多老人、小孩站在路旁，发现队伍中有走路很艰难的红卫兵，就死人发火地要把你接到他们的家里，热情地照顾。我们这些书生，也大都是这样的角色，也就都无例外地被他们连拖带拉地分别接到了几户农民家里。我们费了不少唇舌解释，才集中住在一户农民家里，以便明天集体行动。住在这位朴实的农民家里，就像作客一样。居室很整洁，大概是这位农民两个未婚儿子的卧室，壁上挂着许多毛主席像章和抄写的毛主席语录歌以及各色漂亮的奖状。老农说，这是专门接待毛主席客人的房了，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准备的。他们是把来韶山的红卫兵当作毛主席的客人来接待的。我与老农谈得很晚，睡觉的时候，他又像嘱咐自己的儿子一样；‘早点睡吧，盖好被子啊，明天还要赶路。’并把尿桶放在我们睡房的角落里。天未亮，我们就起床了。出乎意料，老人已经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早餐。临别，我们把胸前最好的毛主席像章送给了这位老农和他的两个儿子。我们像离别慈祥的父亲一样，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往韶山的征程。”

    我们原本计划在韶山住一晚，结果到韶山一看，天啦，简直就是人的海洋，红旗的海洋，毛主席像章的海洋（几乎每个人都以各种方式互相兑换着自己所喜爱的像章）。我们只好在人缝中挤来挤去，在韶山参观了半天。1967年1月18日的日记写道：“湘潭二中——韶山——韶南公社，40里。我们是半夜出发的，离韶山冲只有20里了，夜漆黑，但是不必担心辨不清道路。尽管是半夜，仍然有两列很有秩序的红卫兵队伍往来，一个队跟着一个队，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决不会跌跤的。……我们到韶山了，啊哟！冲内冲外，山上山下，田间地头，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韶山是红卫兵的世界了。到底每天有多少毛主席的客人到韶山参观，这是个无法统计的数字。”

    这些数以千万计的红卫兵在流动，而秩序却惊人地好，几乎没有治安问题，大家都以是毛主席的客人而自豪，并以此严格要求自己，几乎都在绝对地按毛主席“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行事。这在今天看来，近乎奇迹。1967年1月19日的日记记述了这样一件小事：“过银天寺不远，一位普通的农妇给我们上了一堂毛泽东思想课。一队北京南下来的红卫兵长征队伍，从种了绿肥的田里抄近路，被一位农妇发现了，她当即大声教训说：‘你们学了毛主席著作没有？你们知道毛主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为什么要损害我们农民？这田里长的是绿肥，不是野草，是作肥料用的，你们城里学生伢了认识吗？瞎了眼！’这队红卫兵们，红着脸，一声不吭，乖乖地立即回到了田埂上，并且遭到了许多其他红卫兵的指责”。

1766里路

    在这红色的人流与新踏出来的路上，其中的险阻与艰辛可想而知。仅我们从岳阳走到井冈山，就走了1766里路（按日记中逐日所记录的步行里程统计）。我们从岳阳出发，过长沙，到韶山，从株洲进入江西萍乡，再一路南下，晓行夜宿，爬山涉水，风雨无阻，经安源、南坑、莲花、高溪、文竹、汗江、三湾、白竹冲、宁岗、茅坪、黄洋界到达茨坪（井冈山）；然后下山，走大龙、灵县、红星公社、东湖，到耒阳（在此结束步行，乘火车往广州）。总共徒步行走了27天，除去在长沙、井冈山等地共歇息了3天，平均每天步行70余里，其中最多的一天走了110里。

    1967年2月5日的日记全文：“红星公社至东湖，110里。自安源起，我们爬过了数不清的小山大山，似乎一座座山岭与我们前进的方向垂直着，每天翻山不止。上山腰痛，下山脚痛，山顶头痛。到昨日止，已经爬了十天山!今天走在平坦的公路上，轻步如飞地走了110里，大约摸了几里夜路。尽管脚痛，还是坚持走到了今天的目的地。不错，今天应该表扬我的双腿。做事就要有决心，有了决心，跟着而来的就是干劲与方法。没有决心，再容易的事也办不好。毛主席干革命，一是目的明确，二是决心大，天塌下来也不怕。”

    在这步行串连的路上，处处表现出红卫兵对毛主席的忠诚、信仰和崇拜。也许这就是他们克服艰难险阻的动力所在。只要是到了毛主席当年活动过的一些地方，红卫兵们无不顶礼膜拜。日记中有许多这样有趣的记录。1967年1月18目的日记还记述了这样一件事：“太阳升起，东方通红。我们在毛主席少年时代游泳过的池塘里洗了个脸（这是我们昨晚就议定了的小计划），便挤进了毛主席旧居。我得到了一件最好的纪念品——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毛主席父母的卧室床底下的一撮土。干这事必须设法避开讲解员的眼睛，因为这是不许可的。”1月21日的日记：“湘潭——株洲，70里。沿路遇到的长征队，几乎每个人的被包上都插着竹扁担，远远望去，扁担林立。原来他们都是从井冈山上下来的，那儿楠竹多，那是毛主席战斗过的井冈山上的竹扁担啊！面对这‘扁担队伍’，我们总是投以钦佩与羡慕的眼光。”

    我们当时决定上井冈山，是冒了险的。1967年1月23日的日记写道：“到萍乡市，给我们泼了一瓢冷水。接待站门前贴着一份井冈山发来的加急电报：井冈山地区爆发性脑膜炎流行严重，当地已成为疫区。还听接待站一位负责人说，井冈山山上有几万人，山下也有万余人，均不能上下，食宿已成非常严重的问题，只能靠直升飞机运送干粮。去吧，怕什么，冒着生命危险上井冈山去，爬毛主席战斗过的山头去!”年轻人就是这样，一旦激情喷发，便无所顾忌，“上天揽月，下海捉鳖”。

    到宁冈，便开始上井冈山了，也是红卫兵最激动、最紧张的时候，因为有无数的毛主席创建井冈山根据地的革命活动纪念地要去参观。1967年1月28日的日记比较详细地记述了宁冈到茅坪的参观过程：“宁岗至茅坪，25里。我们从萍乡出发，在崇山峻岭中跋涉了248里，到宁冈，豁然开朗，一片平坦，田地肥沃。当地老人讲，井冈山根据地的粮食供应主要来自宁冈。在龙市，参观了红军会师桥、红军会师广场。过红军桥，走过一条小巷，便到了毛主席1928年2月在龙市的住处，看到毛主席曾经使用过的物品，心生无限敬意。从宁冈出发，翻过一座不高的山，便到了茅坪。天气阴冷，麻风细雨，山路溜滑，有时往上爬一步，却要倒滑几步，甚至几米，25里山路，爬得太辛苦了。到茅坪，虽然累得不行，但我们仍然怀着对毛主席无限崇拜的急切心情参观着。茅坪是一个较大的山村，屋舍沿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而建。我们首先登上了靠南头的八角楼，毛主席《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原来就是在这里写成的，心中暗暗地呼喊着毛主席万岁。八角楼往北约百步，有一座庙堂式的房屋，这即是湘赣边界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地址。再往北约200米，有一栋很整齐的平房，1927年10月毛主席来到井冈山建立的第一所红军医院就设在这里，现在临时用作红卫兵医疗接待室。真是心裁别出，让红卫兵既可看病，又可受到教育。我在这里领到了止腹泻的药丸。过溪有一座石拱桥，桥边有棵遮天盖地的古樟树，树干上刻有‘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落款是哈尔滨某某学院!（学院的名称字迹已经模糊），几百米外，仍看得十分清楚。”

    第二天的日记接着记述了上井冈山的经过：“茅坪至茨坪，70里。阴雨，是红卫兵长征途中最大的困难。我借助当地一位红卫兵，得到一个斗笠，冒雨从茅坪出发，不到半小时，便到了步云山。步云山是井冈山根据地著名的练兵场，沿此往上爬数十步，有一磐石，当年毛主席就坐在这块石头一边看书，一边关注着步云山的练兵。过此的红卫兵，无不在上面小坐片刻，无不衷心地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我们当然也享受了这个幸福。沿山涧再往上攀爬，不到50米，山涧瀑布直下，形成一个圆形的潭，中间有一巨石突出，水流绕其一周而出，故名龙目潭。我们到时，有一大学生模样的红卫兵在此作讲解宣传：龙目潭产狗鱼（娃娃鱼），1928年 5月的一天，茅坪赤卫队员在这个潭里捉到一条20余斤重的狗鱼，送给毛主席。毛主席拿钱买下这条鱼，请赤卫队员们一起吃饭。毛主席说：‘水里头有狗鱼，专吃小鱼；人里头有土豪，专门吃穷人。今天我们要翻身，就要打土豪，除恶霸。’大大鼓舞了赤卫队员的斗志。中午时分，我们登上了步云山顶，在一间普通的民房里休息，一间堂屋，三间偏房，这就是当年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唯一的桃僚红军被服厂，墙壁上还清晰可见当年红军对敌宣传的毛笔书写的标语：‘朱培德、熊世辉、何键等，抢着农民的钱几百元，存在上海、汉口的外国银行里。兄弟们，你们要去打这些土匪，才有洋财发，打我们这些穷光蛋，只有倒贴本钱。落款‘红军第四军士兵委员会’。越过步云山，便是更高的山峰，云雾缭绕，寒气逼人，伸手不见五指，大家仍然沿着陡峭的山坡，在已成为冰棍的竹林中，冒着严寒朝黄洋界攀登。陡险极了，溜滑极了，有时山崖几乎贴近我们的身体，我们简直是在爬，终于登上了黄洋界。一群群红卫兵束拥着，仰望着黄洋界保卫战纪念碑，欢呼着，跳跃着，呼喊着毛主席万寿无疆；‘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消遁’的高昂歌声在冰雪迷漫的黄洋界上空回荡。一大堆红卫兵们挤在当年的一间营房里休息，我的午餐是从茅坪带来的一点饼干渣粉，又无水，我们边嚼边听曾参加黄洋界保卫战的老红军讲黄洋界保卫战的故事。……走出营房，寒气逼人，已是冰天雪地的世界了。天已开始断黑，那位“故事”老人嘱咐说，路边多有百丈深渊，要千万小心。我们瞻仰了离营房不远的那棵毛主席、朱德曾在树下休息过的柯树后，便摸索着，踏着冰雪，向茨坪（井冈山）冲刺……。”

狐狸笼上的毛主席语录

    那个年头，毛主席语录铺天盖地，无处不有。人们胸前挂的，口里讲的，田间地头，山上水里，室内室外，几乎一切印刷品、日用品，都有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在。我们行走在步行串连的队伍里，可谓睁眼必见毛主席语录，日记中有许多这类记录。如1967年1月12日：“出发了，我们都是轻装的，学着解放军把被包打得很漂亮，上面都挂着精致的毛主席语录牌。”“新墙河大桥工地，人山人海，歌声飘扬，红旗似海，干劲冲天。在它十几里外的麻布大山上有两条铲土而成、涂上红漆的巨型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毫不利已，专门利人’作为工地的背景，构成了一幅人定胜天的漂亮图画。壮哉美也。”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动物园里的动物笼舍上也都挂有毛主席语录牌。1967年1月23日的日记：“傍晚，在萍乡市唯一一家公园——人民公园参观，发现每个关动物的笼子上都挂有毛主席语录牌，其中一只狐狸的铁笼上挂的语录牌上面写的是‘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妈的，我们气愤了，这是对毛泽东思想的侮辱，这一定是走资派搞的鬼，该砸烂他的狗头才好!”这些语气，是当时红卫兵最时髦用的。

三湾的枫叶

    我们于1967年1月27日抵达三湾，因为“三湾改编”，所以它在我的心中是神圣的。我见到的三湾，除了红卫兵们成群结队地进出外，几乎看不到当地群众，农屋很少，只见群山环抱下的一片平地，一条大溪流从此曲转而出，大概这就是“三湾”的由来。溪旁有一块较大的操坪，用黄沙土修得很整齐，应是当时为了应付红卫兵大串连而临时修整的。操坪靠溪边处有两棵古树，一樟一枫，并排而立，故这块地坪又叫枫树坪。树荫下，步行上井冈山的红卫兵，人头攒动，喧哗不止，使得这个宁静的山村一变而成闹市般。古树下有一块很大的牌子，红底黄字，详细介绍了三湾改编的过程。这天的日记，几乎全文抄录了这篇文字，约1100多字。当我拿着日记本坐在沙地上聚精会神地记录时，一阵轻风吹过，古枫树上的一片枫叶正好掉在我的日记本上。当时非常高兴，便将这片枫叶夹在日记本中。谁料这一夹就是42年!至今还完好无损。我抚摸着这片枫叶，怀念着那棵古枫，不知树还健在否？

    这天的日记在抄录了三湾改编的故事后记有这样一段话：“枫树坪的两棵古树，叶密如盖，茂盛无比，刚强而骄傲地挺立着，她有多大年纪了，我们无法知道，不过三人合抱也很难把树干围住，她几乎把整个当年红军练兵的操坪盖满了。红卫兵们围在她的周围，注目瞻仰，亲热抚摸，不舍离开。她就像慈爱的母亲一样，似乎在说，‘嘿，孩子们，在你们出世之前，我就见到了毛主席哩’。我拿着日记本，正在想像着当年毛主席给红军讲话的动人场景时，一片通红的枫叶落在了我的本子上。好啊，山湾的枫叶，您已成为我最珍贵的收藏品了。”

井冈山的吨米锅

    我们这42天步行的日子，一日三餐，走到哪，吃到哪，不要钱，只有部分接待站收取少许粮票。一路吃来，敞开肚皮。只要你到了红卫兵接待站，无论白天黑夜，随到随吃，只是一要排队，二没有什么菜。几乎一律一样菜，在湖南境内全是吃萝卜。好在年轻，又天天走路，消化快，只要有点咸味的东西，就胃口大开；到江西境内，有些地方则加点酸菜之类，就觉得是打牙祭了。

1967 年1月29日的日记这样写道：“夜十一点，抵井冈山中心——茨坪。内衣通身被汗水湿透，长棉外衣全部结冰，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幸好接待站整天整夜都有饭吃，我们每人吃了四大碗才罢休。茨坪有九个红卫兵接待站，一位煮饭的工人讲，最多时每天要煮七万斤米。冰雪封山时，大米运不上山来，党中央毛主席派直升机送来了干粮，这又该要多少干粮啊。我们在接待站的门前看到了解放军空军部队带来的给红卫兵的慰问信，毛主席像章，毛主席语录本。听说当直升飞机到来时，红卫兵们欢呼雀跃，激动万分，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呼喊声响成一片。北京航空学院一个红卫兵，直升机刚一降下，他热泪盈眶，跳跃着，飞跑过上，结果被还在旋转的螺旋桨划破脑袋，一条22岁的生命结束。”“我们宿第一接待站，这是一栋石头垒砌的楼房，原来是井冈山招待所。我们睡在充满汁臭味的二楼走廊上，北风刺骨，不过还是立即睡着了，因为已经极度疲劳，而且吃得饱饱的了。”

    茨坪这么一个小小山村，每天几乎有近6万人次的红卫兵在此流动，如何解决吃饭的问题，不能不说是一件头等大事。时至今日，我还清楚地记得井冈山的接待站里巨大的煮饭铁锅。灶台是用粘土筑就的，锅沿有大木桶相接，一锅可以煮一吨米的饭。当时接待站的人员跟我们讲，这些煮饭的人，都是从茨坪周边地区找来的，专门负责煮饭，据说很有专业性。事实上，我们在那里吃的饭，是其他地方不可比的，特别香，冒吃过糊饭，而且有时还有黄灿灿的锅巴供应。红卫兵到大井去参观，则每天发一袋锅巴，作为临时午餐。

    至今也弄不清楚，这一吨米一锅饭是如何煮成的。

两张诲语谆谆的大字报

    日记中，抄录有我在湘潭、广州街头见到的两张“大字报”，都说是毛主席的指示。当时我们也是半信半疑，称做“马路消息”。在当时那种冲天灌顶的政治环境中，读了以后，觉得还挺新鲜，挺诲语谆谆的，便全文抄录在了日记中。即使今天读来，其中的多数内容仍不失为做人所必备的基本素养。我猜测，这很可能是当年某些有学养的文人，为了教育当时天下大乱背景下的年轻人，借毛之名，杜撰而成。所以，我又将这封存了42年的“大字报”再度抄录在此。戏言乎，诲语乎？毛著乎，杜撰乎？读者自思，聊作趣事，不必太过认真的。

    1967年1月20日日记全文：“在湘潭街上看到了一张大字报（当然是小道消息）说是毛主席给他侄儿的亲笔信，共21条。抄下来吧：一、谁敢于严格要求自己，谁就进步快；谁经常问别人，谁就不会走错路。二、做事要光明磊落，不要先讨好别人，不要感情用事。有话当面说，不要背后嘀咕。三、心胸要大些，要求自己严格些，小事糊涂些，大事清楚些。四、不要逞强，不要霸道，要平等相待，以理服人。五、遇事要抱吃亏的态度，对于与自己意见不同或反对过自己，有成见和讲过自己坏话的人讲团结。六、听到别人的反对意见，背后来的意见，与事实不符的意见，态度不好的意见，这时，要特别注意冷静，总之要以理服人。七、发生问题，不要埋怨客观，还要从主观上考虑；埋怨别人不了解自己，首先自己就不一定了解别人；埋怨组织领导不相信自己，首先是自己不相信组织和领导。八、给别人多一点，要别人少一点；少相信自己些，多相信别人些。不要把自己想得那么好，把别人看得那么坏。看到别人有缺点，也要看到别人有优点；看到别人有优点时，也要看到别人有缺点。九、有了成绩不要翘尾巴，有了缺点不要垂头丧气；有了成绩不要沾沾自喜，不要出现骄傲之气。有了缺点不要缺乏信心，不要性急。十、对组织要老老实实，对工作要敢于创造。十一、个人主义是发生一切问题的根源。个人主义表现在金钱、美女、名誉、地位，破坏这个的根本力量是批评与自我批评。任何时候不要向组织伸手，自己好坏，当然有人给你打分。十二、当工作和个人利益发生矛盾时，当自己的要求不能得到满足时，当离开领导、群众监督时，要特别注意个人主义的苗头。十三、要有革命的荣誉感，但不要有个人主义的虚荣心；要有革命的责任感，但不能有所谓个人主义的事业心。十四、政治上要向前看，生活上要向后看；工作上要和好人比，生活上要和差人比。十五、不尊重别人，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过于要求别人尊重自己的人，他一定不会很好地尊重别人。十六、批评别人时，要注意别人引起自我批评，接受批评要有严格的自我批评。十七、多看点书，多想点事，少想点家务，抢点时间，增加点知识。形势发展，光有热情不够，还要有真实行动。十八，遇事要想一想，才发表意见，要有自己的见解，不要人云亦云，尤其是党的政策，头脑要清醒。十九、学点辩证法，防止偏急症，做事要有余地，不要把话说死；考虑问题要反反复复，这绝不是诡辩而是全面正确。二十、碰到不顺心事，不要脸红心跳，压下去再说，睡一觉后再处理好些。二十一、讲的漂亮话，也要做得漂亮。”

1967 年2月10日的日记全文：“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街边看到一张大字报，说是毛主席的指示。抄录如后：一、要忠诚老实，不要虚伪狡猾，装腔作势，更不要媚上压下，要用正确的态度对待上级。二、要有大谦虚的精神，不要盛气凌人，好为人师，以为自己了不起，聪明伶俐，把别人当成蠢人。三、态度要和蔼、大方、热情，不要小头小脑。四、胆量要大，受得住委屈、误会，对非原则问题能让步，不要过分敏感。五、好胜心不要太强，不要任何地方都露出你的锐气来表现自己。六、谈话要注意言词、方法及场合，还要直爽。七、要善于管顾别人，别人的痛苦和困难，要从政治上管顾。八、活泼严肃要适当应用，过分严肃就成了呆板、冷酷、孤僻；过分活泼，就容易轻浮、浪漫、幼稚。九、要有高度修养性，不要用冲动、意气来代替觉悟。十、理论实际连成一片，不要光讲不做，光检查不改。”

不起眼的“文革”遗物

    《步行串连日记》中，至今还夹着几样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遗物，如邮票、粮票、领条、接待证、出入证，甚至还有伤湿止痛膏的包装袋，等等。下面简介的几样东西，虽然毫不起眼，但我触摸着它们，却又深深地感觉到它们积淀着那段动魄惊心岁月的历史尘埃。

    步行串连介绍信介绍信的上方套红印着“最高指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是在群众斗争中产生的，是在革命大风大浪锻炼中成长的。”当时把毛主席的讲话、语录等统称“最高指示”，意为无以超过。介绍信写道：“兹有我县红卫学校周艾久等七位同学步行远征至黄山洞、井冈山等地参观学习，宣传毛泽东思想，请沿途给予大力支持。”落款为“中共湖南省岳阳县委文化革命小组办公室”，编号“岳证字第00656l号”，签发时间为1967年1月4日。这张16开的介绍信上，盖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红色长方印凿，如“韶山纪念章已赠”、“井冈山壹站纪念章已发”、“连花县接待站”、“广州返程车票已发”等等。总之，有了这张介绍信，我们便可通行无阻，食宿无忧，安然无恙。凭着它，我们晓行夜宿月余，未花一分钱。

    路线图当时公路极不发达，许多县城也不通公路；同时，步行串连的红卫兵为了抄近路，也为了锤炼革命意志，便探索着走出了一条条新路，这就少不了路线图。几乎每个红卫兵长征队都揣有这类指路图，有的是接待站印制的，有的则是红卫兵在步行实践中绘制的。日记本中现在还保存着4张图：“长沙至韶山步行串连图”、 “株洲至韶山、井冈山路线图”、“井冈山至瑞金里程图”（北航毛泽东思想远征队绘制），“井冈山革命旧址分布图”。这几张图全是手工钢板刻制油印而成。在 “株洲至韶山、井冈山路线图”的空白处，我自己用钢笔描绘了“萍乡——安源——莲花——高溪——文竹——汗江——白竹冲——大垅——宁岗——茅坪——黄洋界——茨坪（井冈山）”的步行路线，还标有“南坑至莲花90里，莲花至文竹30里，文竹至汗江66里，汗江至龙市50里”等，我们上井冈山就是走的这条路线。

革命师生临时乘坐火车证黄底红字铅印，上方印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毛主席语录，是广州至岳阳的616次返程票。1967年2月11日的日记写道：“看到了中央停止串连和复课闹革命的通知，着急了，坚决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快点回去。”第二天，即12日的日记，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排了整整10个钟头的队，未吃上午饭，终于拿到了返程票。”也许当时太疲累，从6时排队直至16时30分，回到住地已无精力多写了。

毛主席油印刻像我刻得一手好钢板字，熟能生巧，后来则能刻印出各种各样的图案。“文化大革命”时，出于对毛主席的崇拜，我除了成册地刻印毛主席语录歌、毛泽东诗词解释等外，还大量刻印各类毛主席像，以满足向我索求的朋友们。《步行串连日记》里至今还保存着一幅我用钢板刻制的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的侧面头像，用大红绒面纸油印，仿木刻样式，毛主席头戴五星军帽，身着“红旗挂两边”的军装，脸部慈祥微笑，神采飞扬。刻制的线条极其精美，眼神的细纹处，一丝不苟。头像下部刻有小篆“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整个画面布局简洁庄重，极富美感，即使今天看来，仍不失为有些许的“艺术”。

《步行串连日记》的扉页写有百余字的“作为纪念的话”，其中有一句说：“到了我头发花白的时候，我便可以摸着长长的胡须，给孩了们讲述第一次文化大革命（当年毛主席曾说过，文化大革命今后还要搞若干次——笔者今注）的故事，该是多么有趣的事啊!”今天的我，终是短须全白，两鬓若霜。不过，“文化大革命”的故事，今天的孩子们大概都不愿多听，而老夫也似乎无心去讲了。写了这么点东西，趣事而已。

 

（作者系中共岳阳市委办公室原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