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康

 

日军1938年10月侵占武汉之后，常派飞机轰炸湘北各重要城镇。1939年6月23日、24日（农历五月初七、初八），敌机10余架连日滥炸湘阴县城，造成了空前
浩劫。

23日那天，天气晴朗，气温甚高。14时许，我正在三井头自家开的“瑞和布店”门前歇息，见一个小贩肩挑初上市的鲜桃，我买了几个，正准备尝新，忽闻警报声大作，随即就听到飞机声响。我迅速跑进店堂，将当日市钱塞入口袋。突然一声巨响，地动屋摇，灰尘四溅，敌机投弹了！我唯恐家里出事，立即往父母妻儿所住的南横街跑。有人在嘁我脱掉白衣，我连忙脱了身上的白褂子，打着赤膊向前奔跑。刚到东明观庙前，一架飞机俯冲下来，“轰隆”一声，震耳欲聋，顿时尘土飞扬，浓烟滚滚。我对面的慈善堂被炸垮，去南横街的道路被瓦砾堵塞。眼看这时无法回家，我只得回头，经宋家巷爬过城墙跑到西门河边，急忙跳到河里，双手抓住一条趸船的缆绳，想借趸船作掩护，以避空袭。这时，驾轮船划子的蔡敬之也来了，我们两人紧紧挨在一起。眼见敌机3架一队，轮番低空投弹、扫射。炸弹的爆炸声、机枪的扫射声、人们的哭喊声、敌机的怪叫声交织在一起，使人肝胆欲裂。西门这边可能是无大目标，敌机只是胡乱投弹，我们才得以幸免。我俩背靠趸船在水里站了一个多钟头，才听到敌机呼啸而去。

我爬上岸来，从城墙上翻过去，往南横街跑。路上发现好几具血肉模糊的尸首和一片倒塌的房屋，我来不及细看，一口气跑到家门口。只见隔壁彭三爹的屋炸垮了，正在冒烟，我家的房子大部分垮了，也在冒烟。我扯开横七竖八的檩木椽皮，钻进母亲的房里（母亲49岁，正在病中），母亲已倒在一堆檩木瓦砾的空隙里。我将她背出来，送到屋后的城墙上，这时，母亲已奄奄一息。相继我又从瓦砾中救出被弹片炸得满身是血的大儿子英明（6岁）和被炸掉了右腿、鲜血淋漓、脸色惨自的五弟毅康。等我第四趟再到废墟中去寻亲人时，隐隐听到大嫂易冬香微弱的呼救声。因堆积物太多，木头笨重，加之我已精疲力尽，无法挪动。这时，我父亲和我爱人牵着3岁的二儿子哭着跑回来，相见泣不成声。大家搬了好一会，终无法找到大嫂，任你高声喊叫也无反映，我们只得含泪离开。回到城墙上一看，母亲咽气了！毅弟、明儿都奄奄一息。四处是哭声，周围是瓦砾，我们无处安身，最后只得将死者、伤者搬到东门港的渡船亭子里。当晚，明儿因失血过多，悲惨地死去！次日，毅弟也在惨叫中咽了气。初八清晨，大嫂的兄弟从湾河赶来，搬弄了半天，才发现大嫂和从湾河来县城治眼病的内弟易旺泉双双被木头砖瓦压死在一起。顷刻间我家连同一个亲戚共有5人惨死在敌机的淫威下！

我含悲忍恨，跑到双凤桥找到黄万顺负责担保，赊了4具棺材。因无劳力，且道路阻塞，便将棺材放在双凤桥街上，不料当晚附近被炸的房屋余烬未熄，双凤桥起火，棺材全被烧了！不得已，我找到四甲又央人赊了4具棺材收殓死者。其时苦于无人搬运，我跪在路旁叩头，央求过往行人相助，好不容易才埋葬了亲人！

24日上午，正当我在收殓死者时，敌机又窜来轰炸了北门的伤兵医院，将七八栋伤病员住房夷为平地！那天凌晨，六七百伤兵正乘民船往长沙方向转移，仍被敌机发觉，跟踪追至距县城约20里的萝卜洲，将船全部炸毁，伤兵与水手无一幸免！

那几天，湘阴县城到处是血，到处是泪，到处是死难者的尸体。有的头被弹片削掉了，有的手脚被炸断了，有的只剩下一堆分辨不清的血肉。路上、墙上、树上、电杆上、瓦楞上，这里一只手，那里一只脚，真是惨不忍睹l我在河街寺碰到搬运工人倪五爷挑一担死尸，边哭边走。我一看，是他的爱人和2个儿子的尸体。他哭着对我说：“李叔叔，你看我一家四口炸死了三个，我如何得了！”我们哭声和着哭声，泪眼对着泪眼，有什么办法呢？眼巴巴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哀号着去掩埋他的亲人！

日本帝国主义惨无人道的兽行造成的惨局何止我们两家！事后，我了解到：敌人首先丢在南门港泰昌行前的是一颗重磅炸弹，当即炸死谭达生夫妇等200多人，衙正街姚广茂杂货店被投中一弹，躲在该店的50多人全部遇难，邓婆桥到大河口一里多路长的港内，大小船只六七十艘，大部分被炸成碎片，死在那里的船民和从城内跑出来的人，无法统计，东明观对面的慈善堂住的是九十五师的新兵100多人，当天除16人出差离开，其余全被炸死；北门的伤兵转移时死在船上的600多人。当年食盐困难，居民是计口售盐的。中心镇食盐委员会吴日华事后统计，全镇（即城关镇）4000多居民，那次死亡1000多人，加上新兵、伤兵死亡者共达1700多人。衙正街曹吉安家、宋家洋铁铺、任家秤铺等42户成了绝户。乡下进城的人，外地来县城的人死亡者还无法统计。县城内的房屋损失过半。东正街是当时城关的商业中心，几乎全部被毁。三井头、丰厚街、衙正街部分被炸，大部分被烧。历时千年的湘阴古城，竟毁于一旦，这是疯狂的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制造的千万次惨案中的一次，我们的后代永远不要忘记这一血海深仇！

 

（作者系湘阴县工会退休工人，此文章由夏伯琴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