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土日记》三则

谢宝树

 

谢宝树(1904～1948)，字明诚，湘阴县石塘乡人。曾入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和黄埔军校学习，并参加了东征。第二、第三次湘北会战期间， 任湘阴县县长。在筹军粮、侦敌情、保军运、搞疏散及防空防毒、慰劳防军、救护伤员等方面恪尽职守。将当时的亲身经历与见闻，写成一本《守土日记》，逐日记述了湘阴军民从1941年9月15日至10月10日和12月20日至翌年1月14日御敌卫乡的感人事迹。

 

九月十八日

 

 拂晓，发现敌舰十五艘，汽艇向导，集中石湖包封锁线外，大肆破坏，进攻青山。对华丰垸灵官咀方向，仍有敌舰游弋，似取监视模样。余偕士绅陈浴笙，访防军蓬安部队陈团长伟震。张副团长子良于阵地，代表慰劳，并洽商协同坚守之策，尤以张副团长语余“成功只有保守国土，成仁亦尽革命军人之天职”，其豪壮之情绪，令人钦佩。

 余返乡公所，召集全体员兵举行“九一八”沉痛纪念，训示守土尽职之义务。随下令积极发动各种任务队，协助防军作战，并授予黄乡长应变机宜，加紧抢运粮食，奖励后运及疏散老幼妇孺，布置均幸就绪。唯遥望县治与营田重湖远隔，消息渺然，内心极为悬念，……

 

 

九月二十日

 

 晨四时起床。推门起视，北风号怒，巨浪滔天，仍微雨不止。余决计乘风破浪，横渡洞庭西浃，宁可为洞庭之雄鬼，岂甘待寇作俘囚！黄专员踌躇不决，余佯曰“生长湘滨，深知可渡”，而内心已决，奈原雇之舟过小，不能快余之意。正考虑间，恰有由沅江贸易南返两商船，先晚停泊于此，因情况不明，未敢贸然过湖，愿载余南渡。度其载量，堪资破浪，遂改乘较大之商船，挂帆横渡，邑绅彭者先生同返，未循畎口航线。顺风之快不亚机轮，不两小时越过洞庭西浃。将靠大湖南岸酬马垸北堤约二华里，忽发现由葡萄山方向隐蔽在水面杨柳中敌汽艇四只。时湖水上涨，故杨树半在水中。老龙潭方向敌小型兵舰一艘。汽艇目标向余所乘之帆船紧急追来，余立命转舵，就堤登陆。滩水过浅，敌不得逞。敌舰乃发炮，炮弹落近船边，水花四溅，乘船者衣履为湿，虽未命中，亦云险矣。倘仍循畎口而返，则遭遇于暴敌也。

 余扶黄专员登堤，步行约两华里达到红庙，有我蓬安守备部队，据险严阵以待。白马乡第十三保保队附庄得愚率领壮丁荷戈堤上，协助我守土军士，以待杀敌。又据报告：敌舰先日由横岭湖八百弓进犯王家台，如何焚、杀及人民黄保生强渡我军曹排往李家台接防，如何遭遇战，如何杀敌，如何殉难，我军如何炮击，言之历历如绘。其击翻之渡船横倒湖中，显然入目，余乃逐一记载手册。忽闻密集枪声四起，登堤了望，乃追击余船未逞之舰艇，转向畎口进扰，登时满天烽火，隆隆炮炸之声，乃我守军王排誓死抵抗，烟尘蔽天，则暴敌焚毁我畎口数十家无抵抗力居民房屋之实况，极人寰之惨矣！

 旋遇由青山逃出之人民至此，群相泪告，敌确已进陷青山。当时军民壮烈牺牲情形，不胜痛愤。青山属武穆乡，共编三保，位居营田对河，湘江之西，大湖之东，五岛孤悬。事变时防军未许全部人民疏散，以安军心，至敌迫近，船只已无，以至二千余无抵抗之人民，横遭暴敌逞其兽性，残酷之蹂躏，任情之奸杀，可以想见也。又闻黄乡长照庄全家老少被敌害，黄鹤兄之封翁，及余十年前在京都老友黄树仁，均无一幸免。尤以胡保长率领壮丁十余人随军抵抗，被俘时大呼“要杀就杀，誓不投降”，从容就义，其壮烈殉国之精神，洵不愧为中华之忠魂，均记之于手册，以备转报褒奖，用彰忠烈。……

 十月四日

    晨，一轮红日渐渐东升，敌机轧轧之声不断而来。余掌握之警力共一百五十名，计分三队，一队协守县城，一队分三十名派往行署监护，派遣向导及外勤尚有十六名未归，警察局之枪警原派胡维国率领防守八甲总机，所能集结之兵力不过五十余名，轻机枪两挺，已责成黄沛霖率领至周家桥、冯家冲一带布置向南警戒，相机堵截北溃之敌，以固县城外围。余决居间调度，而私心忖度，生死决于今日矣。

 七时半黄沛霖来报告布署严阵以待情形，即随同在蒋姓民家草草造饭毕，即令谨慎将事，并实与县城切取联络，侦察附近地形。时敌机仓皇由北南飞，由南北逸，梭巡不已，未半小时，即遭遇由南北溃大股敌，悉为骑兵，一路由蒋家坪，一路由杉木江，分采包围会攻县城之势。比飞令黄队长沛霖设伏腰击，誓死抵抗。余即在路旁山中隐蔽，距敌军仅数丘田之隔，已被敌发现，以机枪向余等扫射。余持自卫枪及卫士四人，均伏山坡回击。我居高临下，敌则目标显露，枪弹射击，眼见敌马相继倒地，敌慌忙舍马而逃。

 敌后大队跟上，向北狂奔。余与警察队联络遂被冲断，不得已乃沿山坡突围，徐徐而行，暂停于蒋家坪之东端山上，属文家乡第四保，目睹满山满谷，皆为附近村庄男女，扶老携幼，号啕痛哭，避难来此。观察敌溃败之状，诚如丧家之犬，向北狂奔，未敢进山骚扰，否则避难之人民遭受杀戮不堪设想也。枪声大作，乃我警察队腰击之实况，敌骑经过，自上午八时起至十一时，只闻山下前后民家，被敌杀猪牛狂叫之声不已，到处放火燃烧民房，啪啪不绝，烟尘蔽日，亘古未有之浩劫。至下午五时，敌败兵仓皇奔溃，络绎不断，敌机往来低飞掩护，则不计其数，且随时抛下物件，似系指挥迅速退却之信号。敌虽败退狼狈不堪，而人数由此路退走足有二万之众，均系沿山边及干田经过。

    至下午五时许余登山环顾，烽火连天，炮弹声与喊杀声不绝于耳，乃我警察队之设伏腰击战，及昆山部队与敌遭遇之血战。至六时止，枪声稍息，余在山左龙宅造饭充饥后，得第四保甲长刘水生之向导，乘月色微明之际，衔枚疾走，绕敌宿营左右突过时，乃向敌宿营处瞄准射击，始得脱险。惜乎随余行者仅短枪三支、长枪一支，卫士李合群又落伍，高卜良、倪国俊、张云终始未离余，火力单薄，未能予敌以重创，斯诚恨事耳！越过数山，始达到文家乡第五保保长左国藻家，适警察队分队长寻炳南，率枪警十七名突围至此，一名带伤。报告该队在冯家冲与敌遭遇激战，白刃交搏，杀敌甚多，无如弹尽敌众，而黄队长与胡、危两队长，各领警士扼要抵抗，不意敌大队环山包抄，失去联络，敌我伤亡惨重，只得突围来此云。比检查该警等仅三名存子弹三五颗，余即命左保长一并备餐。据左保长云，自午至晚，已招待由前方下来百余士兵伙食，煮饭已十一次之多矣。该保长勇于任事，毫无难色，诚实可嘉。余在此得寻炳南率枪兵共有二十三。……